孔子傳上
曹堯德 宋均平 楊佐仁 著
第一章 沐浴朝露 尼山降聖
五岳獨尊的泰山,如同一位峨冠闊服,道骨仙風的巨人,俯覽著人世滄桑。在它的
南麓,汶河和泗水,恰似闊服上的博帶飄向遠方,它的余脈嶧山、防山、尼山等,如同
這錦袍上的花朵,點綴著旖旎的風光。
公元前551年,古歷八月二十七日清晨,五峰對峙的尼山,沐浴在朝霞如靄嵐之中,
宛若五位仙女剛剛從天池洗罷歸來,美麗的漻河像一束白練從尼山腰間纏繞而過。蒼鷹
在藍天翱翔,小鳥在枝頭啾啁,花鹿在林間奔逐,這一切是那樣和諧,那樣生機盎然......
突然,「哇......哇」,幾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聲,打破了尼山的寧靜,驚飛了棲
息在林間的鳥雀。年輕的母親顏征在腮邊掛著喜悅的淚水,聽著嬰兒的哭聲,像似在聽
動人心弦的樂章......
「夫人,你在哪裡--」
一位年過半百的赳赳武將,邊喊邊向山上奔來,他顧不得樹枝戳面,荊棘鉤衣,顧
不得一身泥汗,滿臉血水,跑,拚命地向嬰兒啼哭的方向跑來,一直向妻子躺著的山洞
跑來。這位武將就是叔梁紇。
叔梁紇一手將嬰兒抱在懷中,一手攙扶著地上的妻子。他用那長滿了絡腮胡子的大
臉一會兒親親孩子,一會偎偎妻子。
「夫人,你快看看,果真是個兒子!哈哈......」
兒子吃著奶,安靜下來了。顏征在欣喜地望著丈夫,笑瞇瞇地說:「快給兒子起個
名字吧!」
「兒子秉受尼山靈氣而生,排行老二,就叫孔丘,字仲尼吧。」叔梁紇脫口而出,
看來他早已成竹在胸了,這個名字也許在他第一次帶領年輕的妻子登上尼山,祈禱抱子
娘娘早賜貴子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。
顏征在滿意地點點頭,幸福地微笑著。
叔梁紇忘記兒子正在吃奶,從妻子懷中抱過來,親吻著說:「怎麼樣,我的小孔丘?
這個名字你滿意嗎?哈哈......」突然,他的笑聲戛然止住,臉上佈滿了陰雲。原來在親
吻兒子的時候,叔梁紇才第一次發現了他的長相,不覺大吃一驚......
孔丘長得很怪。好似寒冬臘月被人潑了一盆冷水,叔梁紇從頭涼到腳,顫抖著雙手
將孩子遞給妻子,說:「這孩子生相七陋,怪得嚇人!」然後將身子扭向一邊,雙眉緊
鎖,長噓短歎。
顏征在將孩子接在懷裡,仔細地端詳著,不禁淒然心酸。她臉上那興奮、喜悅和幸
福的神情漸漸消失了,紅潤的面龐變得煞白。
幾個僕人抬著肩輿趕來。叔梁紇勉強接過孩子,又把妻子扶上肩輿,一行人下山去
了。
小孔丘吃飽了奶,在母親的懷裡美美地睡了一覺,他哪裡會知道父母親的苦惱呢?
現在,他養足了精神,在叔梁紇的懷裡奮鬥著,手蹬腳刨,「哇哇」地哭嚎。這是一個
新的生命在吶喊,在呼喚,在抗爭!......一行人默默地走著,叔梁紇和妻子誰也不說一
句話,但誰的心裡都不平靜。
叔梁紇一家住在一個叫昌平鄉的小山村(即現在的魯源村),背枕尼山,腳踩漻河,
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。叔梁紇為了傳宗接代,延續煙火,費盡了苦心,如今生了這樣
一個丑兒子,與跛腳的孟皮有什麼兩樣呢?人呀,命裡八尺,何必強求一丈呢?自己命
裡注定不該有個像樣的兒子,為什麼六十三歲了,還要到顏府去求婚,惹得人們議論紛
紛呢?征在自過門以來,受盡了委屈,施氏今天風,明天雨,兩年多來,全家未過一天
安寧的日子。叔梁紇自信自己一生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,上天竟然如此懲罰他,命運
竟然這樣捉弄他,難道上天也和人世一樣的不公平嗎?他心裡很內疚,只覺得對不起八
十高齡的岳父顏襄,更對不起年輕、賢惠、美麗的妻子征在,是自己踐踏了她的青春,
貽誤了她的前程呀!
......
肩輿上的顏征在虛弱無力,看上去正在奄奄思睡,但她的思潮卻像大海的波濤一樣
在翻滾,一年前叔梁紇到顏府求婚及婚後的若干生活片斷,輕煙濃霧般地在她眼前飄蕩......
自己家住在曲阜城西北隅的一所典雅的宅子裡,一天,父親正在和三個女兒談《詩》
論《樂》,忽然,門外傳來了車馬的喧鬧聲,父親說了聲「怕是有客人來了」,便起身
迎客去了。
調皮的姊妹三人忙伏到窗上去偷看。
門外來了一隊車馬,領頭的是員武將,只見他身材魁偉,肩寬腰圓,兩眼炯炯有神,
和善中透露出威武。武將手擎大雁,赳赳走向父親,後邊的隨從抬著整豬和整羊,還有
華貴的絲織衣料及其他豐盛的禮品。
父親急忙施禮:「不知將軍駕到,恕未遠迎。」
將軍雙手呈上大雁,拱禮道:「顏大人,叔梁紇打擾您了。」
父親說:「將軍光臨茅舍,蓬蓽生輝,快請裡邊坐!
叔梁紇招呼隨從將禮品抬進府內,父親陪叔梁紇到客廳分賓主坐下。
客廳就在書房的隔壁,所以他們的談話女兒們聽得真真切切。
父親道:「將軍屈臨敝舍,有何見教?」
叔梁紇回答說:「老大人,我是來求婚的。」
「為哪位公子?」
「正是下官。」
「將軍不要戲弄老朽,您乃先哲微子啟之後,怎好開這等玩笑?」
「下官是真心求婚,決無戲言,請老大人成全!」
「將軍已六旬有余,如何求婚?」
叔梁紇將他的家庭情況和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迫切願望敘說了一遍。
父親沉吟了一會兒,慢慢站起來,緩緩地說:「將軍英名,遐邇皆聞,只是女兒們
親事,還須和她們商量才行。」
父親來到書房,徵詢誰願嫁給叔梁紇。姊妹三個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翹著嘴,
誰也不出聲。父親明白了女兒們的心思,笑瞇瞇地講敘了這位叔梁紇不同非凡的家世以
及偪陽之戰的壯舉和聲威。
父親講到這裡停了下來,看看三個女兒。她們各自瞅著自己的腳尖不著聲。
父親見誰也不表態,又接著說:「若論門第,咱是高攀人家。我很喜歡他的為人,
只是他的年齡比你們都大得多。婚嫁是一生大事,你們母親又早早去世,我要和你們商
量妥了才能答覆。」
兩位姐姐互相又看了看,各自埋頭讀書去了,征在自己卻抱著大姐的肩頭,羞答答
地說:「女兒在家從父,這是古禮。女兒許配之事全憑父親做主,何必問我們呢?」
兩個姐姐聽了這話,先是吃驚地瞪了她一眼,是在制止。然後吃吃地笑了,是在譏
笑她的幼稚和莽撞。是呀,為什麼竟肯答應嫁給一個老頭子呢?她也說不清。大約因為
父親同意這門親事,自己崇拜父親,父親喜歡的人,是不會不好的。也許從心眼裡感到,
像叔梁紇這樣的家世,這樣的英雄,確應該有一個滿意的繼承人。為英雄犧牲點什麼,
不也是值得的嗎?......
結婚後,二人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年,仍不見生育。施氏及女兒們不時地冷言冷語,
家裡的各種矛盾越來越激烈,但他們礙著叔梁紇的威權也不敢造次。征在心裡十分憂悶,
便悄悄地對丈夫說道:「聽說尼山的抱子娘娘很靈驗,我們不如求她保佑早得貴子。」
丈夫聽後連連稱是,第二天一早便同車來到了尼丘山。
高襟宮內,夫妻雙雙跪在二龍五老腳下,虔誠地祈禱娘娘早賜貴子。誰知日後果然
感到腹中有孕,待更深夜靜告訴丈夫,二人高興得再也不能成眠。
按當時當地的習俗,為表誠心,祈禱二龍五老,需要三遍為滿,正所謂「心誠則靈」。
夫妻第二次登山,正是五黃六月。這次不比前次,一則太陽火球似地炙烤著大地,還沒
爬到半山腰,就已汗流浹背,熱得喘不過氣來;二則自己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,行動
很是不便,只得走走歇歇。快到高襟宮了,最後一次坐下休息。舉目遠眺,山川、原野、
村鎮,盡收眼底,一覽無餘,頓覺胸懷開闊,心曠神怡。自己斜依在大青石上,丈夫站
在身邊,解開衣襟,任山風吹拂著他那寬厚的紅棕色的胸膛。他一手叉腰,一手指指點
點地給自己講哪是泰山,哪是汶水,哪是黃河,講敘當年夜宿臨淄城和飲馬黃河邊的情
景。
約過了十個月,征在得一夢:朦朧中見到一個仙女牽著麒麟款款來到面前。仙女蒞
臨,急忙上前迎接。仙女施禮道:「我給你送兒子來了。」聞聽此言,征在喜不自禁,
忙向仙女背後看去,麒麟背上果然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,正待伸手去抱,那麒麟大
吼一聲,嚇得她「哎呀」一聲,從被窩裡爬了起來。望望窗外,月明星稀,四周傳來陣
陣蟲鳴。恍惚中若有所失,忙推醒丈夫,把夢境告訴他,問道:「這夢不知是吉是兇?」
丈夫不假思索地說:「麒麟送子,自然是吉兆!」
「有空桑之地嗎?神仙指示要到那裡去生產呢。」
「你不必著急,待我明天派人打聽就是。」
這話傳出去後,施氏更加嫉恨,不懷好意地對丈夫說:「恭喜老爺要得貴子了,神
仙指明要到空桑之地去生產,天意可不能違呀!」
顏征在既不願家庭不和,更不願丈夫為自己得罪別人,也想出去清靜清靜,就對丈
夫說:「還是到外邊去甥吧!」
「空桑之地是指深山峻嶺,那裡怎麼能去生孩子呢!」
「你還是讓我去吧,生了就回來,並不遠離。」
丈夫為了安慰她,只得讓人去找空桑之地。僕人回來之後,丈夫就把她安排在眼下
這個村子的一幢茅草房裡,大約這便是空桑之地了。
眼看產期來臨,還沒向二龍五老作第三次祈禱呢。丈夫心粗,早把這件事給忘了,
經提醒,丈夫立即陪她第三次來到尼丘山。
金秋八月,這是一個成熟的季節,收穫的季節,漫山遍野撒滿了谷香,農夫們正在
喜形於色地忙著收穫,丈夫攙扶著她艱難地來到高襟宮,禱告已畢,正欲飽覽生機勃勃
的秋色,突然,頓感陣陣腹疼,胸口堵塞,噁心、口渴。丈夫驚慌失措地說:「怕是孩
子要降生了,這便如何是好?」
「快扶我下山吧,興許還來得及呢。」征在有氣無力地說。
丈夫攙扶她下山,走了不到一半,再也挪不動步了,小腹劇疼欲裂,豆大的汗珠不
時地從額上滾落下來,臉色慘白,渾身癱軟。丈夫見不遠處有一個石洞,就把她扶了進
去,安置妥當之後,忙回家取生孩子所需的物品......
叔梁紇為妻子賃草房的那個村,就是後來的「顏母莊」。顏征在生孔子的那個石洞,
就是後人所尊的「坤靈洞」,又稱「夫子洞」。
一行人到了家裡,僕人忙把顏征在安排好。顏征在急忙喊道:「快把孩子抱過來!」
叔梁紇低著頭,磨磨蹭蹭地走進房裡來。
顏征在一看丈夫沒抱孩子,忙問:「孩子呢?」
叔梁紇支支吾吾地說:「已經死了。」
顏征在大吃一驚,追問道:「怎麼會死呢?孩子到底放到哪裡去了?」
叔梁紇歎著氣走了出去。
顏征在急切地詢問傭人,傭人不忍心哄瞞這位善良而可憐的主人,告訴她說:「老
爺讓人把嬰兒送到尼丘山去了。」
顏征在聞聽,幾乎昏倒。稍停,她不顧產後身體虛弱,向外奔去,傭人們急忙趕來
攙扶著她,一起來到了尼丘山。她看到尼丘山,回想起和丈夫三次來此祈禱的情景,更
加傷心,氣喘吁吁地向山上攀登。突然,遠處傳來了清脆的嬰兒啼哭。她的心「咚」地
一縮,甩開攙扶她的傭人,跌跌撞撞地拚命向嬰兒啼哭的地方奔去,一邊奔,一邊撕肝
裂膽般地呼喊:
「兒子,我可憐的兒子!.....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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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請保留,謝謝!孔子傳
第二章 仲尼習禮 征在啟蒙
孔丘自呱呱墜地的第一天起,就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氛圍中生活--顏征在以博
大的母愛撫育著他,施氏以無名嫉火吞噬著這幼小的生命。
顏征在從尼山上找回孩子,先在丈夫為她賃的那幢所謂「空桑之地」的茅草房裡住
了一個多月,然後才搬回家去。施氏一改往日常態,滿臉堆笑,忙裡忙外地招呼著。
「老爺六十五歲得子,這真是福星高照!」施氏說著,將孔丘接到了懷裡,還在他那幼
小的臉蛋上親了一下,「來,讓我看看這二龍五老賜給的少爺,准比跛腳的孟皮勝強百
倍!」她裝模作樣地端詳孔丘的臉龐,突然驚呼大叫:「哎呀,這孩子右目高於左目,
乃是克父之相!」
施氏一喊,滿堂皆驚,家人面面相覷,不知施氏何以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。叔梁紇
聽了,下意識地摀住胸口,步履蹌踉地逕自回房去了。顏征在壓住滿腔怒火,柔中有剛
地說道:「大娘,孩子無論怎樣,也是自家後代。老爺近來又犯了心疼病,你這樣說,
怕不合適吧!」
「哼,不信走著瞧,有了這孩子,這個家就沒有個好!」施氏說完,扭身便走。這
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,滿臉橫肉,一身肥膘,心眼刁鑽歹毒,她的五髒六腑全裝著嫉妒
的柴草,嫉火常年中燒,自從發現顏征在有了身孕,她便想出了這條毒計。「人生七十
古來稀」,叔梁紇眼看壽數將盡,將「克父」的罪名加到她母子身上,足以置他們於死
地。
日轉月移,歲月荏苒。孔丘長到三歲,出落得聰明穎悟,活潑可愛。顏征在為了安
慰自己受傷的心靈,經常哄著兒子和伯尼哼著一首歌謠:
棠棣之華,(棠棣花開片連片,)
鄂不韡韡。(花萼花蒂美燦燦。)
凡今之人,(閱盡如今世上人,)
莫如兄弟。(不如兄弟親又親。)
死喪之戚,(死喪之事真恐怖,)
兄弟孔懷。(兄弟相依最關注。)
原隰裒哀,(高原窪地聚荒塚,)
兄弟求矣。(兄弟相尋見赤誠。)
孟皮的母親是一年前被施氏逼得服毒自盡的,顏征在視孟皮如同己出,十分愛憐。
她是在用這首古老的歌謠教他們兄弟二人親密相處,相互體諒,相互幫助。
顏征在擔心而又害怕的一天降臨了。就在這年十月,叔梁紇暴病身亡。他死得那麼
突然,走得如此匆忙,臨終只給征在留下三句話:「你受苦了,我對不起你!你要帶大
孩子,教育成人。這兒沒法過,你就帶著孩子回娘家去。」就是這三言兩語,也說得含
含糊糊,不等說完,便閉上眼睛,訣別了弱妻孤子。
顏征在哭干了淚水,哭啞了嗓子,哭碎了心肺......他們孤兒寡母往後可怎麼生活呀!......
施氏則鬧翻了天,不准入殮,不准出殯,硬說丈夫是讓孔丘給克死的,是讓顏征在
給迷死的。她雙手拍腿,兩腳刨地,鼻涕一把,淚一把地哭嚎,一邊哭,一邊數落,一
邊罵,罵顏征在是騷貨、女妖、狐狸精、臭婊子、死不要臉,污言穢語髒水般潑向顏征
在。後來在族人、長輩的壓力下,才勉強殯葬,但施氏還大施淫威,不准征在出門,不
准征在送殯,似乎只有她才有資格以妻子的身份料理叔梁紇的後事。征在以十六七歲妙
齡少女嫁叔梁紇,不久叔梁紇老死,作為少年寡婦的征在按當時習俗要避嫌,也就不勉
強送葬,所以,一直不知丈夫的墓地。
鄰居曼父娘十分同情顏征在的處境,看著與征在平日的深厚交情,一直在孔家幫忙
料理喪事,自叔梁紇嚥氣開始,直至將叔梁紇的靈柩送至墓地。
辦完喪事,施氏更加百般虐待顏征在母子,先罵顏征在是淫婦,害死了她丈夫,後
說顏征在早已與叔梁紇勾搭成奸,方才被納為側室。她不僅在家裡罵,還東門出,西門
進,黑烏鴉翅膀似的到處煽動,害得征在整天在凌辱和淚水中度日。
一天,孔丘正在和九姐姐一起玩耍,施氏走過來,照著女兒就是一巴掌,惡狠狠地
說:「從今往後,不許你和這個野雜種一起玩!」
顏征在正在旁邊的水井台上淘米,聽到這話,心像刀扎一樣疼痛,手中的淘米瓢
「啪」的一聲掉下來碎成兩半。她絕望地跑到村外的漻河邊,正欲縱身跳河,以生命的
結束來洗清無端的讒言。突然,眼前閃出丈夫的身影,她彷彿聽到了丈夫蒼勁宏亮的聲
音:「征在休得輕生,務必將孔丘培養成人,方可歸來。」
她急忙拭去淚水,欲看個清楚,但那身影飄然隱去,習習冷風裡,河面上漣漪片片,
波光粼粼......
「娘--!」遠處傳來孔丘淒慘的呼喚聲。顏征在轉過身,迎著跑來的兒子,張開
雙臂把他緊緊抱住,放聲大哭,淚水滴在兒子的臉上,打濕了他的衣衫,她感到母子再
也不能分離了......
孔丘擦著母親的淚水說:「娘,你不要傷心了!」
「孩子,記住,娘是為了你才活著的呀!......」顏征在一字一句地說。
在這瞬間,顏征在感到自己身上增添了無窮的力量。丈夫不在了,要把兒子撫養成
人,只要兒子在,就什麼也不怕。她梳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,向空中拜了三拜,抱
起兒子毅然朝曲阜城裡走去......
曲阜城是魯國首都,南北寬五華裡多,東西長七華裡。城裡周公廟一帶殿樓嵯峨,
是魯國的政治中心。城西北部、東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,也是繁華的鬧市區。
顏征在靠曼父娘的幫助,在曼父家的隔壁,賃了三間茅舍居住下來,又請人到陬邑
去把可憐的孟皮接來,從此,母子三人相依為命,曼父母子是兩年前為生計所迫遷居到
曲阜來的,臨別時,她曾拉著征在的手,流著淚水說:「大妹子,凡事要往開處想,天
老爺餓不死瞎眼的麻雀,這個家呆不下,你就領著丘兒到曲阜城去找我,哪怕是討飯,
咱姊妹倆也是個伴!......」今天,顏征在真的來找到了這位老街舊鄰。顏襄聽說女兒攜
子流落曲阜,急忙設法找到門上,要征在母子搬回娘家去住。顏征在謝絕了父親的美意,
決心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撫育兒子成才。她在門前開墾了一小塊荒地,種些五谷雜糧和
菜蔬,勉強可以糊口。還給人拆補漿洗,做些零活。冬天夜長,就在菜油燈下編草鞋,
賺些零花錢。
孔丘的到來,真使曼父心裡滋得流油。這曼父是個機靈鬼,比孔丘大幾歲,常領著
孔丘溜進周公廟去看祭祀禮儀,指指點點地告訴孔丘:圓的叫鼎,方的叫簠,高的是豆,
粗的是鬲......
這天,兩個夥伴玩得正得意,忽聽到鐘鼓齊鳴,一群人莊嚴肅穆地走進大門。曼父
趕緊拉著孔丘躲在西廡牆下偷偷地觀看,他悄悄地告訴孔丘說:「這是祭祀祖宗的,可
好玩了!」
孔丘問:「是誰的祖宗?」
曼父說:「誰祭祀,就是誰的祖宗。別說話,他們來了。」
先進來幾個穿著黑色禮服戴著黑色禮帽的人,他們抬進一些大的鼎鼐俎豆,把整牛
整羊放在坫上,然後把一個三歲的男孩裝扮成祖先樣子放在祭壇上,叫做「屍」,也就
是代表祖先受祭的意思。在門窗以南舖上竹席,放上用美玉裝飾的幾案;在西牆的東面
放上綴有花紋的竹席;東牆以西舖上畫著雲彩形狀的莞席和用刻玉裝飾的畫案。在西堂
西房的南面舖上竹皮的席,席前放上一張漆幾。接著他們把鎮國寶器陳列出來,還有玉
器、瑁以及紅色的寶刀,精美的玉璧、玉圭。西面放上舞衣、大貝、大鼓。在東面放上
戈、弓和竹箭。在祭壇前放置了一排鼎、尊、豆、敦、籩等青銅禮器。
兩個戴紫色禮帽執矛的人在廟門站下,四個戴青黑色禮帽拿戟的人站在門庭兩旁的
台階上。東堂和西堂的前邊各站著一個執三尖矛的人。
一個戴著麻制禮帽,穿著花紋禮服的人在賓客和重要官員的簇擁下走進廟門。曼父
低聲對孔丘說:「快看,這就是魯公。」
「魯公是什麼人?」孔丘問道。
「就是管著我們的國君呀。」曼父邊說邊指著從大殿裡走出來的穿著猩紅色禮服的
三個人說:「那個捧大圭的是太保,捧酒杯和瑁的是太宗,拿冊書的是太史。」
太史拿著冊書從西階走上丹墀露台,站在魯公面前,用極緩慢莊重的語氣一字一拖
腔地說:「繼位的王啊,聽我宣講先王臨終之命。你君臨周邦魯國,報答文武之道統吧!」
魯公揖拜,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:「予渺渺小子,豈能治亂西方。以敬天威。」魯
公又慢慢向前走了三步,把一杯酒倒在香草上,散出一股醉人的氣息,在大殿中冉冉飄
溢。然後又把另一杯酒灑在地上,再向後退三步,又說:「君王啊,請飲此酒!」太保
代魯公接過酒杯,歷階而下,然後洗了手,用璋瓚之尊自酌了一杯酒,又交給助祭人一
杯酒,魯公回禮答謝。
台階上人分東西階而下。諸侯國君在門前等候,見大祭禮已畢,紛紛上前,拿著朝
覲玉圭,分別獻上不同貢物。接著行禮叩頭,魯公又回到台階上回禮答拜。
躲在西廡偷看的孔丘,看到這莊嚴肅穆的宏大場景,簡直呆住了。雖然他這時不知
道什麼是「禮」,但心靈裡深深地嵌上了這幅「禮」的圖畫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突然想
起了施氏那兇狠的臉,母親那善良的笑容及早年教他哼的《棠棣》之歌,還依稀記得的
父親那刺人的絡腮胡子和生銹的銅鏜甲冑......
一陣悅耳的鼓樂聲把孔丘從沉思中喚醒。一群樂工有的敲打著一排排編鐘、編磬,
有的吹奏著塤、笙等樂器,幾十個女子舒擺腰肢,輕展霓裙,釵環叮噹、婆娑起舞。所
有在場的貴族都唱著一首古樸的歌:
我孔煂矣,(我們祭祖,敬懼之至,)
式禮莫愆。(各種禮儀,毫無錯失。)
二視致告,(司儀傳告,祭祀已成,)
徂賚孝孫。(先祖恩賜,孝孫福祉)
苾芬孝祀,(餚饌芬芳,先祖來享,)
神嗜飲食。(豐美飲食,神靈愛嘗。)
卜爾百福,(先祖賜你,百福百祿,)
如幾如式。(如有定期,如有法度。)
既齊既稷,(那樣莊重,那樣敏敬,)
既匡既敕。(那樣匡正,那樣嚴整。)
永賜爾極,(永久賜你,中和之福,)
時萬時億!(多福多祿,萬億無數!)
這首歌用一支曲子幾段唱詞反覆詠唱,孔丘聽著聽著,竟然順著唱了下來。他興奮
極了,聲音越唱越大,禁不住拍著手有節奏地又唱又舞。這一下可急壞了曼父:「仲尼,
你不要命了?讓人聽見,會殺我們的。」邊說邊用力將孔丘按在自己身邊。
「什麼殺頭,我看這是些善良有禮的人,怎麼會呢?」孔丘不解地問。
「哎,你不知道,這些人和我們不一樣。」
「怎麼不一樣?不都是人嗎?」
曼父回答不了孔丘的問話,只得嚇唬他說:「你再亂唱,不聽我的話,就不帶你來
玩了。」
「好哥哥,我聽你的話還不行?」孔丘嘴上不說了,心裡想:你不告訴我,我回家
問娘去。
看完祭禮回家後,孔丘一個勁地纏著母親,問這問那。顏征在見兒子這般好學,就
說:「丘兒,娘每天給你講個故事,你要記住才行。」
孔丘聽後,雀躍歡跳,拍著小手說:「太好了,娘講的故事孩兒一定都能講給曼父
他們聽。」
就這樣,顏征在把在書上看到的和在娘家聽父親講的故事一個個講給兒子聽。從盤
古開天地、女媧煉石補天,講到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」、「姜嫄履大人之跡而有周」,
又講了堯舜禪讓,大禹治水,文王演《易》等許許多多的故事。一天孔丘聽母親講了周
公吐哺,制禮作樂的故事,非常認真地攥著小拳頭說:「周公太好了,娘,我長大了也
要當周公那樣的人!」
顏征在高興地抱起孔丘,親吻著他的臉腮說:「好孩子,真有出息!」兩行激動而
幸福的熱淚奪眶而出......
第二天傍晚,顏征在做熟了飯,正在院子裡耘瓜苗,忽聽隔壁曼父娘正在大罵曼父,
接著傳來曼父的哭喊聲:「哎呀,打死我了,嬸子快來呀!」
顏征在心裡「咯登」一下,放下手中活計,趕忙跑了過去。
只見曼父娘一手拽著曼父,一手用燒火棍打曼父的屁股,嘴裡數叨著:「我打死你,
看你還敢再搗蛋!」
顏征在急忙奪過她手中的木棍說:「姐,哪能這樣管教孩子?」
「哼,你看這兩個搗蛋鬼,髒成什麼樣子了!」曼父娘還想打兒子,孔丘怯生生地
站過來說:「大娘,是我幹的,沒有哥哥的事。」
顏征在一見孔丘,大吃一驚,只見他身上、臉上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髒泥巴。全身
像個泥猴似的。她心想,這孩子真不懂事,咱們孤兒寡母在這裡生活容易嗎?要是和鄰
居為了孩子的事鬧出彆扭來,就更不好了。她把孔丘拉到面前問道:「你們干什麼了,
弄了一身泥巴?」
孔丘眼淚撲簌簌往下掉,喊了聲「娘」,就撲過來抱住征在的腿。
「好孩子,你說實話,娘不打你。」征在語氣平和地說。
「娘,你看。」孔丘用手指了指南院牆下。
顏征在過去一看,禁不住說道:「呵,多漂亮的禮器!」她拿起幾個來,高興地欣
賞著。
「曼父娘,你快來看,這兩個孩子的手多巧!」征在招呼著曼父娘,指著牆根一排
泥捏的禮器:鼎、簋、簠、□、盤、匜、壺、豆、卮等,簡直是一個禮器舖子,手工藝
品商店。
曼父和孔丘見征在很高興,都大著膽胞了過去。曼父很神秘地說:「嬸,我們倆捏
了禮器作游戲。」
「不,是學祭禮!」孔丘急忙糾正。說著他邁著方步,一進三退,三拜九叩地做起
祭禮的動作來,那認真嚴肅、活靈活現的樣子惹得征在高興地笑了。她愛撫地摸著兩個
孩子的小腦袋說:「孩子,學祭禮沒有錯,只是你們弄得身上太髒了。過些日子,我去
買些陶燒的祭器和你們一起玩。」
「嗷--,太棒了,嬸子真好!」曼父高興得撲到顏征在的懷裡,摟著她的脖子搖
來晃去。
「啪。」曼父娘打了兒子一巴掌,「再讓你撒野!」
顏征在連忙說:「姐,孩子並不錯呀。」
「照這樣下去,孩子都讓你給慣壞了。」曼父娘余怒未消。
顏征在並不在意,拉著曼父娘的手,坐在石凳上耐心地說:「姐,咱倆都是苦命的
了,都是寡母帶著孤兒,都盼著兒子有出息,孩子要是真有了錯,哪能不管。可是錯不
錯要看在不在理,不能由著我們自己的性子來。姐,你想,孩子學祭禮,不比那些打架
罵人、爬牆上樹、偷瓜摸棗的孩子強得多嗎?」
曼父娘被征在幾句通情達理的話說得消了氣,不好意思地說:「我這個人脾氣不好。
大妹子,你說得對呀!」
顏征在又說道:「孩子們正是好動貪玩的時候,咱不能把他們管成小老頭。要領著
他們玩,一邊玩一邊長學問。」
這句話曼父娘可聽不明白:「怎麼還領著他們玩?」
「是呀。」征在接著說,「咱們領著他們玩,就不會弄得滿身泥巴了。」
「這能長什麼學問?我自己還沒有學問呢。」
曼父娘說得征在笑了起來,她說:「是啊,要讓孩子長學問,當娘的就得先有學問。」
「我就有打的學問,會打打一頓。不會打打一下,打孩子最好是打屁股,又疼又打
不傷骨頭。」
「哈哈......」征在忍不住地大笑起來,「姐,你可真有學問呢!」
曼父娘被笑得不好意思了,自己也「撲哧」一聲笑了起來。她倆笑了一會,又轉入
正題。顏征在說:「這周禮可是大有學問,是周公制定的,我們魯國就是他的封地。周
公廟就是他的兒子伯禽為了祭祀他才建立起來的。他幫助成王把國家治理得太平富裕,
人人互尊互敬,可不像現在這樣,你爭我鬥,打來打去。」
「那可太好了,咱們莊稼人能過上那樣的日子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曼父娘忍不住
插話說。
「是呀,那時都按照周禮的規定辦事,誰也不亂來!......」征在那典雅柔和的聲音,
似乎具有極大的魅力,吸引著孔丘和曼父母子,把他們帶到了遙遠的理想時代......
十天以後,顏征在果然買回了一大堆陶燒的禮器,教孩子們陳俎豆,設禮容。她把
自己的衣服找出來,讓孩子們穿上做禮服。六歲的孔丘穿起母親的紫紅上衣,又寬又大,
包著腳跟,走起來一搖三晃,惹得征在笑個不止。有時高興了,征在自己也扮演某一角
色,同孩子們一起演習祭禮:燔柴、獻爵、奠帛、行三拜九叩禮,讀祝......
一天中午,孔丘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想心事,午飯也不吃。母親認為他患病了,忙
過來摸摸他的腦瓜:「怎麼,孩子,你感到哪兒不舒服嗎?」
「娘,我沒有病。」孔丘將臉扭向一邊。
「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呢?」征在探詢地問。他知道,兒子最愛獨自一人想心事,常
想些連大人也思慮不到的問題。
孔丘噘著小嘴問母親:「娘,你每天教哥哥讀書認字,為什麼總不肯教我呢?你這
樣厚待哥哥,薄待我,是合周禮的嗎?」
母親被兒子問笑了,她笑兒子小小年紀,盡會胡亂聯繫,居然也拿周禮來責怪自己
的不是,忙解釋說:「你還小,不到上學讀書的時候。」
「娘,你看我還小嗎?」孔丘走到哥哥跟前,拉起正在寫字的孟皮和他站在一起,
「我比哥哥還高呢。」
可不是嘛,孔丘已經比哥哥高出了一個頭頂了。
兒子要求讀書識字,做母親的自是欣喜萬分,當即許諾。顏征在準備了二百個蝌蚪
字,要兒子在一個月內學會,做到會讀,會寫,會講,會用。誰料不到半天工夫,孔丘
就完成了任務。顏征在見兒子聰敏過人,欣喜若狂,乘興再教,從二百到四百,再增到
六百,直至一千,弄得顏征在手忙腳亂,疲於奔命,猶如一個無能的廚師在供給一個大
肚漢,累得腰酸腿軟,也還是填不飽他的肚子。不出十天,顏征在已開始教兒子讀詩識
文了。
一天,孔丘對母親說:「娘,我要學文王八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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